------------ 第一卷 折子戏 ------------ 题记 凌霄之上有天帝,执掌洪宇万物。 一日,帝与诸神论道,帝曰:今下界何如? 诸神谓之曰:盛世太平。 帝言:天地万事自有其道,盛平已久,劫将至。 一神曰:喏! 遂施道法降劫于下界。 罢,帝断其指,掷之而下。 诸神不解,亦不敢言。 帝指坠于下界须弥山之巅,为顽石所碎。然指碎者,巨者有五,微者不记其数,随天地间浩渺之流散落四海。 ------------ 前世的邂逅 一丝凉风偷偷摸摸地自未合严的木窗窜进,划过正熟睡的若儿的脸颊。 正是萧瑟凄凉的深秋,一到这季节人大多容易懒床贪睡,已怀了六甲的若儿近来更是每日到巳时才肯下床榻。 凉风略过,徜徉梦境的若儿原本只觉身处一片香气四溢的灿烂花海里,正兴致盎然地折下一支迎风吐艳的美物搁在鼻尖欲细细一品其香时,忽觉一阵寒气袭来。还未等明察是何处妖风作怪,接着又是雪虐风饕,瞬时整个天地成了冰天雪窑。梦里的若儿衣衫单薄,不由缩紧了身子蹲坐下来,眼前的景象竟遽然模糊不清了。。。 睁开朦胧的眯眼,原来又是一场梦。 “这怀了孕的女人梦多却是真话,看来老话不是没来由的。” 若儿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心里打趣得感叹道。 “哗啦啦。。。” 屋外大雨淅沥作响,昨夜入睡前便听夫君说外面开始滴雨星子了,不成想竟下了一整夜。 身旁夫君的褥被空空如也,若儿伸手进去触了下,已然冰冰凉了。 那日,得知妻子有了身孕,夫君喜得几天没合拢嘴。近来也总是起得老早出山赶到市集上采买些食材跟补品,为自己的妻子补补身子,也为不久后便要降生的孩儿增些养料。 夫君总是如此,既要早起赶集,又怕打扰了妻的睡眠,每每天还未亮便蹑手蹑脚得爬起来穿衣出门。想来今日也是同往常一样出门采办食物去了。 只是这阴雨之天道路泥泞,自住处去往市集的乡道又多有池塘,常有人因下雨路滑跌入塘中。前几日便有一个眼神不大好的雨天出门,一个不留神脚打了滑栽进了水里溺死了。想到这儿若儿不禁心紧了一下,她也忧心夫君安危,毕竟他那相公跟前边那溺死的睁眼瞎一样也不识水性。 不过转念再想,夫君平日里就爱耍点拳脚功夫,身上有一把子力气,身手倒也算敏捷,应不至于会像那睁眼瞎一样掉入水中罢。想到这,又松了口气,若便稍放下了那颗子悬着的小心肝。 夫君每日虽出门得早,却不忘烹好了肉丝粥和若平日里喜爱的糕点摆放在外屋的木桌上,只等爱妻下榻用饭。饭点的香气在若儿醒来的那刻就已飘进鼻子了,只是她还不觉得饥饿,心想索性就再拖一会,早点当了中饭吃罢。若是吃了这粥跟点心的话,到了晌午夫君回来又是拎着一堆肉食甜点,还得再吃上一顿,且曰“早点是早点,午饭是午饭!”。若是死命不吃这二顿,那爱妻如命的夫君便会喋喋不休得说道一天,来回就是孕妇要多补些营养这些云云。可若是硬着头皮吃了,肚子撑暂且不谈,只是这整日的鸡鸭鱼肉带糕点的实在腻得慌,肚腩跟脸蛋也长了好几圈,如今已无颜再瞅铜镜里的腰身和脸了。唉,这虽不是什么大烦心事,但确实恼人。本是憋了一肚子话早想要跟这固执的夫君谈上一谈,却又顾及夫君是个直性子,又日日干活干的起劲,实是怕伤了他心,是以每每话到嘴边却又作了罢。 把这早饭搁到晌午吃,他即便是有一千个理由也不至于让人一顿饭吃了两顿的食量罢! “这主意甚好”,若儿暗自感叹自己个的聪明才智,对付他那一根筋的夫君足足有余了。 虽是有了身孕,还未到大月份,起身下地尚且灵便。 “啊依。。。”,又打了个不甚慵懒的哈欠,撑了撑臂伸个懒腰,随即便着衣系带下了榻。 移步到外屋门前,呵,门栓是自里边叉着的! 这夫君真是有心,不知用什么法子从屋内叉上了门栓。为了不打扰爱妻睡觉,也是难为他了。毕竟要是从屋外叉门栓,若儿即便起了床也开不了门,要是把人憋坏了如何是好? 笨头笨脑的傻大个子有时还真不傻! 推开屋门,一股子透凉的水汽扑了进来,冷是有点冷,却也让人倍感舒爽。 或是因命理五行属水,若儿自幼就喜爱阴天下雨。但凡是阴雨的日子,她总要一人立在屋檐下看上一整日。若是中途雨停了或是天放晴了,便会若有所失得凄怆一阵子。 屋外这大雨似万千银线发丝自上而下把院子跟院外的小景划成了数不清得条状幕布。因雨水灌了一夜,土院子里积了不少水坑,有的竟在水底长出了墨绿的苔藓。院里小池塘水面雨花乱颤,有几条耐不住孤寂的鱼儿悄无声息浮在水花下偷喝几口“仙气”,倒也算得上是“交响呼应”。隔开院内院外的是一排篱笆,不是竹子做的,是那憨夫君用板斧砍下一整棵树硬是给劈出来的。名曰,木头的坚实耐用。但这才用了几个月,有的地方就已现了裂纹。看来这脑瓜子不对路的夫君,想出来的法子也是不大对路。篱笆外则是一片沙石和泥土混成的小路,远处是一片溪流,是从山的另一边流来的,水也十分甘甜。这眼前的所有物跟景,在秋雨的漂洗下都成了画。 这会子,趁着肚囊还不觉饥饿,若儿便随心赏起了雨景。看着看着,思绪回到了几个月前的那一日。。。 若儿复姓千乘,名倾若,乃是离这木屋不近也不远的棂洲一王国养尊处优的小公主——珍月公主!只因厌烦了宫廷那繁多礼数等级分明的生活,便在父皇设宴接待别国来访使者之日趁乱偷偷出了宫。 她这一溜不要紧,整个皇宫却乱成了一锅粥。皇帝下令封锁公主出走的消息,同时又派人举国寻找。一时间,国都修阳的大街小巷挤满了官兵,挨家挨户搜查丢失的公主。而小公主倾若此时却早已经带着千金的盘缠,离开国都修阳,一路向东游去了。 一日,小公主倾若“流浪”至小国东向的一处小镇。这镇子里风光甚是眷美,倾若一下子便被吸引入这美景中,再也无法挪动步子了。 这坐小镇子枕水而居、古色古香,名曰雾水镇。 小镇内里大都以窄小的巷子街道为主。这条条小街窄巷建得鳞次栉比、曲径通幽的,实在是别致。正巧那日又碰巧下了雨,迷蒙的烟雨把小镇子描摹成了水墨画。未经世事的小公主一双迷眼醉了一样,深深陷入到这画中景里了。国都皇城饶是万般好,但能融了一颗少女心的,也莫过于此美景一幅了。 倾若便随意找了处客栈住下来,心想与这人间至美的地界来一段“小姻缘”。 下榻小镇子的次日,因是雨天,本早该亮了的天也一直没有亮透,像是隆了层乌纱,小街上也是雾蒙蒙一片灰。 窗外商贩勤快,老早的叫卖声就闹得倾若无心再赖床。睡是没法再睡了,倾若便穿了衣下了榻。支开木窗,楼下街道里的小景真是让人不禁惊喜。。。 自窗户外头一划而下的雨点把整个小街刷得湿漉漉的,青石板砌得街面上泛射着各家店铺招牌旁的竹笼微光,宛如天上的星子。不时再有一二个人踩水弄花而过,更是生动的叫人想吟诗一首。只可惜书到用时方恨少,当初在宫中父皇费尽心思让太傅教她诗书六艺,她却终日冥顽不灵得拒学识于千里之外。现在想吟诗一首抒一番情致却是胸无点墨,真是悔之晚矣!事已至此,这诗不做也罢。 不过看景不若入景,思索了些许后,倾若匆匆下楼填了点饭食,在客栈隔壁的小店里买了把油纸伞,背着包袋便出门了。 这客栈所在的小街与其说是街,不如说是个小巷子,两旁的店铺不多,尽是些零碎经营的夫妻小店,供应的大都是粮食布匹之类的需货。来往的人亦不多,过上一会儿有个三三两两的走过,带不起喧嚣那股劲。巷子的小路曲折幽深,一眼望不到头,神秘得很。住人的瓦舍建得皆不失格调,青瓦灰墙、木栅花窗的。 倾若手心握着的油纸伞也跟这小镇如出一辙,精细十分。不止伞骨是精雕细琢,油纸上还绘着几个逐嘻的少女。应着积少成多的水珠坠落成柱,妙不可言。伞外雨香袅袅入珠,一丝一缕清甜如梦如露,浓浓淡淡,远远近近,深深浅浅,真是比藏了百年的美酒饮了都醉人。 一间卖布偶的小门店吸住了倾若的注目,这店里每一个布偶都缝得精致,这东西宫里还真没有。 自建朝来,皇宫里对布偶这类物件禁得紧,一经发现,持有者轻则打板子,重则处死。年幼时也曾在奶娘跟宫女拉闲散闷之时听她们提起过,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宫女因藏了布偶被宫廷的刑司杖毙的传闻。故这玩偶在从小锦衣玉食的倾若面前倒成了稀罕物。 不知是鬼妖作怪还是天意为之,就在倾若挑选好了几个最为中意的玩偶,自腰间掏出钱袋子欲付银钱之时,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黑猫。这畜生速度极快,在倾若胸前闪了下影子,钱袋便不见了。 钱袋子里是日后出行的盘缠,可丢不得!倾若大叫了声“站住!”,便奋身追了去。 那黑猫跟长了翅膀似得,在民舍阁楼间飞檐走壁。倾若也是个倔性子,一路紧追不舍,铁了心要拿回钱袋。追逃了个百转千回,那黑猫终被倾若逼到了一个足有十几尺高的小台楼上。这小黑畜生上蹿下跳这么大会,也是没了力气,四爪微曲,俯在“悬崖”边上。两只眼睛明晃晃得闪光,动也不动得瞪着步步逼近它的倾若。那钱袋子被它紧紧衔在嘴里,像是衔着死老鼠那般紧。 “乖。。。把钱袋子还给我。。。” 倾若伸出一只手,哄孩子一样安抚黑猫。在皇宫里时每有宗亲里谁家的小世子小郡主不听话时,长辈的也都是如此安抚,倾若照猫画虎这样来对付这小黑猫。小黑猫与小孩儿都是小巧可爱的,这样哄应该会奏效,倾若心里盘算着。 “喵。。。” 那黑猫似是礼貌得轻叫一声,却并没放下口中的钱袋。 这猫甚是狡猾。 “听话,把钱袋还给我,我给你吃好吃的。。。” 说罢,倾若从背后的暗红色缎袋里捏了些碎糖果,摊开手虔诚得欲与黑猫做交易。 “喵。。。” 那黑猫又回叫了声,依旧是一动未动,只是这回声音压低了,像是在思索什么。 “轰隆。。。” 天空阴云密布,雨涕泗滂沱。黑猫身后的空中,雨水倾泻而下。被逼至绝经的黑猫杂毛尽湿,一撮一撮像个刺猬。 因在方才的追逃中弄丢了伞,倾若这会也是衣衫浸水,内里的罗裙的艳色透过雨水显现在外层的浅白薄衫上。 见哄了几句后这黑猫仍无动于衷,在皇宫里长大,自小习惯了一口吃掉热豆腐的倾若一时沉不住气便向这小畜生扑了过去。 精灵到会去盗人钱袋的黑猫可不是省油的灯,见敌人扑来,撒腿便朝着另一处高台跑去。 倾若也是眼疾手快的主,不等那黑猫逃开就用一支手抓住了这小畜生的尾巴。黑猫眼见被人捏住了“小辫子”,随即开始死命挣扎,这一人一猫竟扭打在一起。 一连几日不断地阴雨积水将这腐木筑成的小楼台淋得十分湿滑。 就在这两个冤家为争抢钱袋奋力厮打时,身体较黑猫沉重的倾若一脚打滑失了重心带着黑猫儿一同从台上摔落了下去。 滑落高台那刻,倾若先是慌乱,后强做又镇定,心中竟颠三倒四突兀得冒出了许多想法。 “我这是要死了么。。。?” “早知如此就不悄悄溜出皇宫了。。。” “死是什么感觉。。。” “出宫那日母后差人送来的她亲手做的松仁糕点没有吃,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会不会摔下去后,就会有灵魂轻飘飘得在旷野游荡飞行,跟神仙一样。。。?” “啊————” 一阵神情恍惚后,忽觉身子一沉,雏鸭落水般跌落到地上。 这一摔,并未要了她的命,却改变了整个天下后几十载的命运格局。。。 随即一声惨叫,不知从何处传来,响彻云霄,聒得人耳膜乱颤。 倾若缓缓睁开双眼,漫天的雨点自阴云密布的上空落下,淋在她半仰的脸庞之上。雨水透凉,激得方才摔落时的惊恐也去了一半。那黑猫儿也巧得在这刻缓过了神,“喵——”得一声挣脱倾若虚弱的双手逃开了。 “唉——” 眼见黑猫逃走,倾若再想要追却已是有心无力。适才那一摔,已叫她分筋错骨、疼痛不已了,还哪里来的力气去追那小畜生,只得使尽全力大喝一声,想要留住那“盗贼”。但无奈浑身疼痛,使不出力气,大喝低了声成了哀嚎。 “啊——” 不等倾若那声痛嚎完结,不知何处又传来一声惨叫,只是这次音量略低,没有第一次来的凄凉。 怔了片刻,才发觉惨叫不是来自别处,正是自己的身下。 再转下头细瞧,身下驮着自己的哪里是什么软包被,竟分明是一个大活人! 这人狰狞着脸,面部曲折的皱痕像一块挤压了的桌布,嘴里还在不停得痛苦呻吟着。 “啊。。。好痛啊。。。“ 从声线跟方才觑到的桌布一样的脸可以确定这是个男子,因为倾若这会还躺在他身上,正惊魂未定,并没有半点要下去的意思,故看不到这肉垫子的全貌。 不多说,定是方才不慎滑倒坠下之时这倒霉催的碰巧路过,不偏不倚得就成了肉垫子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倾若。 也算是救了小公主的命。 回了魂,定过神。倾若这才想起救命恩人的安危,一股劲翻了下来。 “喂,你。。你。。你没事罢?“ 救命恩人蜷缩成一团,衣衫浸漫,有一处衣角在水面漂浮了起来。几缕长发也成了一簇粘在一侧的脸上。被盖住了一半的表情看不清,而另一半能看见的依旧是痛苦万分。倾若平日在皇宫里见得多是阳春白雪、歌舞太平的景象,眼前这惨不忍睹的真是叫她大惊失色、无所适从,舌头僵硬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啊。。。额。。。“ 救命恩人没有作答,只是依旧在挤巴着眉眼鼻唇,蜷缩着身子,手捂着胸前下腹苦苦吟嚎。 这也并不奇怪,倾若虽是身轻体柔,但也毕竟是个四肢不缺的活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落到谁人身上都会吃不消。 眼看这倒霉的男子伤势不轻,再思量此祸事是又因自己而起,顿时心中倍加自责,情急之下竟失声哽咽哭泣起来。 眼泪跟雨水很快融在一起滴落而下,打在躺在雨地里的恩人的脸上,即便他的脸早已是水花漫溅。 “这布袋子是你的罢。。。“ 正当倾若哭得梨花带雨,水泼里躺着的恩人却蓦地开口说话了。 “啊?“ 倾若睁大了眼,用力盯着这男子。方才还痛得满地打滚,这会子又开口说话,真是叫人一惊又一惊,猝不及防。 “这袋子是你的罢?“见倾若直瞪个大眼睛也不作答,水泊里的“恩人“就又问了句。 他的声音很安静,也很响亮,无关风雨。 他左手抓着一个布袋子,就搁在胸前心口的地方。是倾若的钱袋,里面装着日后出行的全部盘缠。想来是那黑猫从高台上坠下时弄丢了钱袋子,正巧落到这“恩人“手中。救得小倾若一命,又让她失物再得,这可真真的是大恩人了。 “是。。。我的。。。” 钱袋被只夜猫叼走,追逃途中不慎遇险,无意中得恩人搭救。不大一会功夫的一桩桩奇遇让刚离开深宫不久的小公主一时不知所措,嘴舌也拙了。 “快收好吧,别再遗到别处了。“ 这依然躺在雨泼中的恩人跟换了个人似的,俨然一个谦谦君子。说话的声音好听,就连长得也突然变好看了,倾若的心不竟自觉紧了一下。 “你。。。你还好吗?” 倾若的小心脏还紧在一起,口舌更是不大利索了。只想探问恩人此刻身体安危,一时却又想不出该什么是好,便道了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话。 “幸亏你是个姑娘,身子轻,否则我的五脏六腑带全身的骨头都要碎掉了!” 恩人戏谑得说道,罢后咧起嘴笑了起来。几缕发丝借着雨水黏在了一侧的脸颊上,暖暖的笑与身外倾泻的大雨形成鲜明的对比。像极了冬天的太阳,带着亮光。 倾若愣了半晌,大概是被方才那冬天的太阳闪了眼,一时没了魂,只是呆呆得望着恩人的脸。 “喂,你怎么了,姑娘?” 见倾若面无表情呆呆望着自己,恩人倒摸不着头脑了。 “哦。。。没。。。没什么,你没事就好。。。” 说着,倾若一副难为情得样子强行将自己的视线左右挪动,生怕恩人看传了自己心中的波动。 随后倾若又道:“能站起来吗?” “嗯,当然,我可不是弱不禁风的书生!” 说罢,恩人双手撑地站了起来。 见恩人身体无恙,倾若也忙站起了身,也趁机再仔细打量恩人的相貌。 在大雨依旧事不关己得冲刷下,又有几缕黑发被黏在了恩人的脸上和鼻梁上,但即便如此也无法遮盖他那凹凸有致的眉目鼻唇,很是俊秀。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像是皇宫里最珍贵得那两颗他国进贡的宝石一样,是透明的,就像是会说话。 倾若在皇宫里生活的时候也常会见到许多男子,年轻的侍卫,御厨房的厨子,修缮御花园的瓦工,当然还有伺候诸皇亲的不算男人的男人——太监,比比皆是。但都不曾似眼前这男子般吸引人注意。他的一双眸黑白分明,干净、透彻,就像里边藏着着一个小小的精灵一样。在这双奇艺的眼眸趁起得一张洁白无尘的脸,凸着挺拔的鼻梁和棱角有致的缘唇,好比是沙粒中闪闪发光的碎金子,与众不同。跟他相比,这十几年来见到的男子都只能算是一群记不住脸的灰色影像罢了。而今日见的,才足够让她过目不忘,一见倾心。 倾若目瞪口呆一动不动得盯着恩人的脸,只因个头低了许多,故而实际上是在目不转睛得仰视着。 见这姑娘神色怪异,恩人便犯了疑。 “姑娘,你。。。怎么了?”恩人问道。 小倾若因为太过惊喜,只顾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听到恩人的话,停了半晌也未作答。 “这姑娘好生奇怪,不说话,总是盯着自己使劲得瞧,到底是何用心?”恩人心里暗自嘀咕。思索着,便微微低了低头,将自己的脸靠近小公主那副聚满痴傻的小脸,欲要一探究竟,看这姑娘到底是怎么了。 直到恩人的脸凑了下来,这时痴傻的倾若才恍然回过了神,忙将身子向后倾退了几许,惊慌失措。 “哦。。。” 倾若像极了考试作弊被考官当场捉住了的考生,羞红了脸。 “姑娘,敢问你为何总是若有所思,看着在下呢?莫不是在下的长相很奇怪?”恩人望着倾若羞红的面颜,疑惑得问道。 倾若暗知方才的花痴心思让恩人生了疑,臊得心直狂跳。便慌张得道:“哦。。。小女子。。。只是看公子长得。。。似曾相识,很像一位故人,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是哪一个,便索性楞住了神闷头去回忆了。。。不想冒犯到公子,多有得罪,还请公子见谅。。。见谅。。。” 语无伦次得慌忙解释完后,倾若立刻躲开了恩人的目光。因为这灵机一动编出的瞎话总是会被不会说谎的眼睛出卖。这个道理,在皇宫中长大得她再清楚不过了。曾多少次因为说谎被父皇自她的眼神识破,后被处罚抄写多遍书经,至今还历历在目。 “哦,原来如此。在下还以为自己长得太丑,吓到姑娘了!”恩人说着伸手搔了搔跟雨水黏成一团的头发,憨憨得笑了起来。 “不。。。金子怎么会丑呢?” 倾若只当恩人是沙粒中的金子,却不想情不自禁说了出来。 听了小公主前后不搭莫名其妙得这一句话,恩人又摸不着头脑了,“什么。。。什么金子?” “哦。。。没。。。没什么,我一时着急管不住口舌了,瞎说的。”倾若也方知自己的胡言乱语让恩人找不到方向,便急忙解释。 “原来如此!” 恩人捡起因方才被倾若跌下时掉落在一旁的油纸伞,撑起来将倾若罩在了伞下。这伞是灰色的皮纸做的,没什么图案,普通的很。此刻却很淅淅沥沥的雨还有雾蒙蒙的街道合并的相得益彰。 “你要到哪里去?” 恩人睁着一双无比有神的眼睛望着倾若,呆呆问道,那双眸子比星辰还要亮,比油纸伞上滴下的雨珠子还要剔透,看得倾若心都醉了。 倾若顿了半晌才恍过了神,忙回到:“我。。。我要到那里去。。。” 因为她并没有明确的方向和目的地,但又不能让眼前这男子发现她此刻的春心荡漾,便胡乱指了个方向作答,而后笑了笑,垂下头,不敢再去瞧恩人的眼睛。 雨比方才又大了些,头顶上的乌云好似层层灰色的棉布一样,将整个天空裹了起来。 贵为公主,身娇肉贵的倾若本就身子骨单薄,再加上这寒风瑟雨的侵袭,她刚指完方向就不禁打了个喷嚏。 “阿嚏!” 恩人卸下了他外身穿着的一件黑色长衫,伸过去披在了倾若的身上。 这长衫真的是温暖极了,比这十几年来倾若穿过的任何一件貂裘锦袄都要暖和,即便此时这件长衫早已在恩人躺在地上给倾若当肉垫子时被雨水浸湿了,它却依旧是温暖无比的。甚至暖得倾若的心都在砰砰跳个不停。 倾若缓缓得抬起头,她的一双眼睛正好鬼使神差般的与恩人那一双明亮且会说话的眸子相遇了。 倾若在恩人的一双眼睛里看到了很多东西,有山花,有清泉,有焰火,有星辰。。。总之世界上能想到见到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这双眼睛里都可以看到。 两个人在雨中,在油纸伞下,在千万道雨斯银线结成的屏障珠帘后站了许久,沉默了许久。 恩人似乎也发觉如此站着不是长久之策,便朝着倾若适才指的方向望了一眼,回眸道:“真的是巧的很,我也要去那个方向。。。不如我们结伴而行吧!” 这,正是倾若求之不得的。 “嗯。” 两人便撑着一只纸伞,起步前行了。 雨依是在不停歇得向下泄着,小巷子里的店铺依是没有几家开门的,零零散散的几家即便打开了门栓,也只是开了门,并没有摆出摊位。店里面黑乎乎的,没有一点生气。 这街道里唯一鲜活的,便是伞下漫步在瑟瑟秋雨中的两个人,和街道两旁的屋檐上流下串串珠帘。 岁此刻已是晌午时分,天色却非常凝暗,街头巷角皆飘浮着浓重的水雾,两旁不管是开门还是未开门的店铺,牌匾上的字都已看不清了。 凭“一跌”相逢的两个年轻人,愈走愈远,身影愈来愈小,直到消失在街角的朦胧烟雨中。只剩下被雨水浸漫的青石板和雨滴坠下溅起的无数水花在这孤寂的街道里。 他们一起走着,一起说着。说各自的过去和现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那一路,倾若得知恩人姓北,名叫北夜。呵!好一个北夜,北方的夜,诗一样,月亮星辰一样的名字。 那一路,倾若得知北夜本是将门之后,祖父和父亲因战乱而亡,母亲也相继病故了。无家可归之下,听人说位于元洲的大越王朝繁盛太平,便欲前往某营生。 倾若也想将自己的身世和来路毫不隐瞒得告诉恩人,但她又怕公主的身份吓坏了他。她想要与他一直相伴着,她便断断不能告诉他自己的来历。无奈,她只道自己名叫“若儿”,家在国都修阳,之所以会出现在雾水镇是“逃婚”出来的。 北夜连连感叹若儿的命“苦”,比他自己的命还要“苦”。 她们互相慰藉,互相取暖。 倾若终于忍不住道:“其实,我喜欢你!” 北夜也终于道出了实情:“其实,我也喜欢你!” 原来,雨里伞下生了情愫的不只是倾若一人,难怪他的眼睛里会有不一样的光芒。 他们决定私定终身,他们对着天帝牌位起誓,永不分开,永不辜负。 北夜誓:“无论何时,无论遇到何事,我都会永远陪着若儿,在她身边。” 倾若誓:“夫君北夜便是我的天,我的地。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我定会在一个地方等着他来找我,永不离开!” 北夜问她为起如此奇怪的誓言?她只是笑着道:“我喜欢玩捉迷藏,让人来找我。” 她的心思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因为她明白自己在民间是呆不长久的,父皇定然会派人找到她并带她回去的。 以北夜现在的身份,父皇是断不会接受他做驸马的。她只希望假如有朝一日她被父皇带回皇宫的话,夫君并不会气馁,会到皇宫去找她,用他自己的方式打动父皇。 即拜堂成亲了,接下来便应该找个地方安家了。 夫君提议在这镇子里租住下来再做打算。倾若却直言喜欢清净,不愿在这人多吵杂的地方居住。夫君便依了她的意思,离开小镇另寻他处。 无处可住的小夫妻两来到了一座大山里,欲隐居起来。走了百转千回,终于柳暗花明得发现了一处开阔地界。 这地方虽处在山谷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 清澈如镜的溪水自谷内流过,在一处低洼之地汇成了一个水塘。与水塘相接的是一片岸堤,这岸堤很是平坦,并且看上去土质也很坚硬,在这岸堤之上建上一间房子是最适合不过了。更巧的是不远处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林子,那树木一看便知是长了几十年的,正好用来建房子。 夫妻二人便建起了房子。 夫君北夜不让倾若动手,他说建房子这种粗活会弄坏了若儿细嫩纤柔的手。是以,倾若便听他的话在远处烧锅热水,时不时得舀上一瓢喂给夫君喝。 几十课数长成林或许需要几十年,但要将它砍下建成房子,可能连几十天都用不了。 仅仅十几天的功夫,一间里外开的木屋便已建成了模样。 夫君北夜忙里忙外得,不亦乐乎,又是制作家具又是上镇子里采买装饰品,看来是一心要把这木屋装得与那修阳城的皇宫御所能够一决高下才肯罢休。只可惜他这辈子都没有去过修阳,更没有见过皇宫。 妻子倾若则是立在一旁,但绝不闲着,她或是搭把手递上一块木料和工具,或是拈上一块自镇子里集市上买来的糕点塞进正在做活的夫君嘴里以示犒劳。虽然,夫君北夜从未曾要她做任何事,他只当她是天上的星星,玉龛的明珠和锦帛里裱着的名画,非世俗的尘埃所能侵染的。 原来,那次雨中相遇,北夜眼中的光芒是因为看到了生命中的至宝,而反射出的炫彩之光。而巧的是,这炫彩之光恰恰又俘获了那衍生它的至宝。一切都似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必要发生的。 北夜夫君总是用一双发亮的眸子久久得望着他们的房子发呆,一站就是半天,既不说话,也不动。 妻子倾若问:“为何在那里发呆?” 夫君北夜答:“都说皇帝住的叫皇宫,达官显贵住的叫府邸,我们这房子是否也应有个名号?” 倾若嘤嘤一笑,道:“我们这木屋子,难道也要像修阳城中的皇宫一样,起个名字?” 夫君北夜用大拇指抹了下鼻子,忿忿道:“这些年我也曾给一些大户人家做过力气活,世面也见过不少。大户人家的上房里有的物件,我也照着记忆到镇子里全部采办了。现如今,这房子里的装饰和家具我已尽力做到极致,应不比他修阳城皇帝老儿住的皇宫差多少吧!” 这北夜平日虽算不上精明,但也绝算不上愚笨。但此刻他这话一出口,却委实让倾若觉得他憨傻极了。虽说这些日子夫君整日整日得上集市采买东西,这小屋子确实给他装饰得有几分意思。但要和修阳城中的皇宫相比,就真的是坐井观天了。暂且不说正殿和父皇的寝宫,单是倾若自己的府邸“椿龄阁”,便已是富丽堂皇,无上荣光了。那等奢华,任北夜穷尽脑汁,怕是也想象不到的。 想到这里,倾若心中竟突生出了一股怜悯。。。 倾若只是幽幽一笑,不做声,她倒要看看这憨傻的汉子能给这茅草屋想出什么名字。 只见夫君北夜忽得面目凝重起来,一手扶肘,另一只手拖着下巴,沉思了起来。那样子像极了常常在御书房熬夜批阅奏折的父皇。然父皇那情景只让人不禁肃然起敬和忧心他的龙体安康,眼下夫君这情景却莫名的叫人哭笑不得。 沉思了片刻,夫君北夜突然眼睛放出了金光,拍着掌喝道:“瓦屋!” “瓦屋?” “嗯,瓦屋!” “为何要叫瓦屋呢?” 倾若撅起嘴,一副不解的样子,她迫切得想要知道这“瓦屋”二字里蕴含着如何的深意。 夫君北夜眯起了眼,咧起嘴巴悠悠道:“我们这房子是木头建起来的,就连屋顶也都是木头的。屋顶自然是瓦片为最好,虽然咱们没有瓦片的屋顶,但终有一日,定会住进以瓦片做屋顶的房子!” 听完夫君的话,倾若“噗”得笑了出来,道:“哦。。。原是这么个瓦屋。。。” 见妻子无端发笑,夫君北夜满脸疑惑道:“若儿,这个名字不好么?” 倾若顿住了笑,连道:“好,好,正是太好了,我才不禁喜得发笑。” 说罢,她却又忍不住涨红了脸,但为了不让夫君难堪,硬是忍住了笑意。 夫君北夜立刻开心起来,笑着道:“我也认为这个名字甚好!” 那样子像极了个得到大人夸奖的孩子,倾若看在眼里,疼爱在心里。 。。。。。。 当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时光总是显得消逝得格外快。当两个灵魂融化为一团的时候,天地间的任何东西在他们看来都是美好的。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每当夜幕还未降临,而夕阳却将珊珊离去时,相爱的两个人便会互倚着坐在他们共同出力筑的爱巢旁,在淳淳的小溪边,说着,笑着。 待到寒鸦野兔都已回巢,远方深邃的山谷已变得静寂无声,夜空中的星辰如流萤般绚烂,北夜和倾若才会依依不舍得回到屋子里面去。 夜,月明星稀,净透如洗。倾若依偎在北夜怀中,徜徉星空下的爱河,满目幸福。北夜的手不知从何处摸来一支短笛,像变戏法一样。 倾若问:“哪里来的笛子?” 北夜答:“一直都有,只是一直都顾着看你,所以未曾想起来吹它。” 倾若斜过脸,笑了,她暗揣“这夫君看似老实,不曾想原来也会说这等甜言蜜语。” 来时初秋,叶未凋零。 一个月后,深秋至。倾若的肚子也随着深秋的到来一点一点鼓了起来。 “我要当爹了!” 夫君北夜那日得知爱妻有了身孕,激动得像个疯子傻子,冲着大山喊了一个时辰,仿佛大山有灵,能听懂他的话似得。 时光就如此这般一天一天得划过,安静,美好。两个相爱的人如胶似漆,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倾若发闷时,北夜便会吹笛子与她听。那曲子甚是好听,每每听了总会让人禁不住莫名神往。在遇见北夜之前,倾若从未听过。北夜说这曲子是他母亲谱的,母亲思念故去的父亲,谱一曲聊以寄情。曲子尚无名字,倾若道::“便叫它《唤归》吧。”。北夜一听,睁大了眼睛,连连叫好。 ------------ 缘尽 雨比方才又大了些,又有几股凉风带着雨气扑了过来,倾若不禁打了个寒颤。 雨景虽美,但也绝不能贪恋。因为有身孕的女人是不能染风寒的,那对胎儿极不利,她回到房中。 这道理倾若原本并不知,是夫君告诉她的。她一向都信他,所以,这次也不例外。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倾若有些饿了,她再也不顾夫君回来后会再给她塞上一顿饭的顾虑了,将那一桌子的饭点吃了一大半。 这一顿委实吃的多,她也不阴白今日为何食量如此宽大。想了想,大抵是因为胎儿月份愈发大了吧。 用过饭,实是感到百无聊赖,倾若便又躺回榻上,等夫君归来。 又一炷香过去了,门外既没有传来草鞋踩踏湿泥,而后泥巴被带起而发出的“呲啦”声,也没有因推动木门而产生的“吱吱”声。 每当夫君回来的时候,总是伴着这两种声音进门的。而此时屋外除了雨水敲打木屋的声音外,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夫君还是没有回来。 想来是因为雨太大,他找了个地方躲雨罢。又或者是在镇子上发现了新的美味食材便不禁停下来学习如何烹调,才耽搁了。那宠妻如命的夫君,一向如此。 如是想着,倾若便又进入了梦中。 也许怀了孕的女人做起梦来也与旁人不同,常常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场景。 梦境,亦是寒风刺骨,亦是雪虐风饕。 已经在这种极寒的梦境中神游了多次的倾若仿佛已经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因此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感到熟悉和亲切。更像是在享受这奇幻的梦境带来的新奇感。 忽的,天黑了下来,雪却未停,风依旧在肆虐。 远处传来了人的声音。 虽说这种梦境她曾不止一次得造访过,但出现人的声音,绝对是第一次。 这声音似乎是有魔力般,吸引住了她,让她不得不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越走越近,越近便听得越清。 是哭声,又或者可以说是啜泣。而且,是一个男人在哭泣。 男儿有泪不轻弹,是什么会让一个男人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里痛哭流涕呢? 倾若愈发得好奇了。 如果说方才的哭声让她暂时停下了脚步,那么此刻的疑问却敦使她继续提起脚步前行,朝着那哭声传来的方向。 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到达了终点。 无尽的雪夜中,在被茫茫冰雪覆盖了的大地上竟无端多出了一块大石,大石上坐了一个人。 大石大得很,莫说是一个人,再坐五个人也是绰绰有余的。但即便如此,却也已几近被雪花层层吞噬。 唯独这坐在它身上的人是干净的,仿佛他与这周围的风雪有道屏障似的,令这风霜寒雪无法近身。 这人外着一袭青袍,背对着倾若。一披长发落肩,青白两色相叠,可以断定,他,是一个老人。 老人身上这青袍的色泽倒是饶有光彩,乍一看去似曾相识。 覃思了片刻,倾若骤然顿开,她那傻夫君不是也有同样一件吗? 再一看,真的是一点也不差,一模一样。 在决定私定终身那日,她便与夫君二人到镇子里的布庄里订做了两身新衣裳,做新婚之用。 不论是谁,结婚,总是要有身新衣裳的。在布庄里,倾若中意青色,夫君喜爱红色,终了,他们皆选了青色。 夫君总是宠溺着倾若,只因他阴白,像倾若这样的姑娘,想要嫁给比他北夜要强一百倍一千倍的商贾富绅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妻子选择了他,一定是他上辈子用花供佛修来的福分。莫说是选布料的颜色,就是她要他上天摘得九重天上的星,夺回地狱里过了奈何桥的魂,他都会毫不犹豫得去做。但倾若却从未向北夜提过一丁点过分的要求。但无论什么样的要求,北夜也从未说过半个“不”字。 如是,倾若恍然大悟,原是这老人与她夫君撞了衫,难怪她会觉得这老人的衣裳甚是光彩。 与北夜相关的,皆是发光的,这在他们相识第一天便已注定了。 即便是穿了同色的衣衫,这糟老头的神韵却与夫君相比确实相去甚远,无法比较。 天底下的男人没有能与夫君媲美的,谁也不能。莫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就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王公贵族家的公子也不能。这,在他们相识第一天便也已注定了。 不过到底这青色是倾若喜爱之色,此刻,在这雪夜中也算得上是唯一能扣人兴致的一道景了。 老人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却又坐得很笔直。能这样笔直得坐着这么久一动不动的老人并不多,就是倾若的父皇也做不到,况且还是在冰雪之中。 啜泣声就是这里传来的,就在此时,老人还在哭泣着。 这哭泣声不似深闺怨妇思念离人那般幽怨,也非落榜秀才那种怀才不遇的伤感,而是有一种像是刺到人骨髓里的痛楚,让人听了不禁跟随着他的痛一起痛着,痛到连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痛。 比这能让人莫名流涕更奇异的是另外一件事——天上飘下的雪花还未落在老人的青袍之上,便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化为水汽凭空消失。看起来更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光环在环绕着他,不让外界任何接近,哪怕是一草一木! 倾若被这奇妙的景象惊呆了,她先是怔了怔,然后擦了把眼泪,哽咽道:“老人家,您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泣?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老人停止了哭泣。 在哭泣声消逝的那一刻,仿佛整个天地都跟着静了下来,静得连轻轻得呼气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哭,是因为命苦啊。” 老人未回过头,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只是冷冷得道了一句。这句话虽然很冷,但却透着一股沧桑,像是经受了几百年风雪摧残的枯木。 倾若顿住了,只因她不阴白“命苦”这个平常只会专属于女人的词居然会有一天被一个男人来引用,而且还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她的记忆中,总是有数不清的后宫佳丽在有生之年未曾得到父皇的垂青又或者没有育下一子半女来换取“母以子为贵”的荣耀,到了风前残烛之时,总是喜欢以一个“命苦”来总结自己的一生。但还从未见过男人说自己命苦的,今天是头一次。 倾若轻声道:“老人家,您不妨说出您的苦楚,这样也会好受一些。” 倾若的声音很甜,甜得让四下的冷寂的空气变得不那么冷也不那么寂了。 老人叹了口气,依旧是未动,而后沉声道:“我找不到我的妻子和孩儿了?” 倾若沉默了,因为她真的不知该如何去宽慰这个伤心的老人。 无论在什么朝代,或是任何地方,这样年纪的一个老人都本应是与自己的儿孙在一起,纵享天伦之乐的。没了妻儿,这是何等的凄惨,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慰藉的。 雪还在飘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倾若,青衣老人就这般一站一坐得不知沉默了多久。 老人终于开口了,道:“你有身孕了?” “嗯!”倾若回道。 “几个月了?”老人又问。 “过了这个月十三,就满满七个月了。”倾若如是道。 说完这句话,倾若便后悔了。因为她真的没有必要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然而,她却说了,仿佛她的嘴根本不受自己支配似的。 老人沉吟道:“巧的很哪,我的妻子失踪的时候,同你一样腹中怀着我那七个月的孩儿。。。” 倾若:“无巧不成书。” “嗯”。。。青袍老人又道:“你走近一点,让我瞧瞧你的样子。” 老人说出的话,每个字都像骨埙发出的韵律一样缥缈,却又伴随着因凄怆而衍生出的哽咽,在加上这让人毛骨悚然的要求,倾若不禁吸了一口寒气。毕竟,连他样子都还没有见过,这老人要是个“无脸鬼”就糟糕了。 倾若并没有拒绝,也并非她不想拒绝,只因似乎有种力量让她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她走了过去,一步一步的,不急也不慢,像是顺着某种节奏。 倾若每走一步,脚下的积雪便会发出“苛呲”的一声。这声音与脚步一齐顺着适才那节奏,仿佛在奏一曲幽歌。这种节奏又很像是远疆的古老部落在祭天时奏起的那种具有通灵作用的咒语,让听的人神情恍惚,受其摆布。 通常梦中的人并不知道他在做梦,也就更加不会去思考梦境里正在发生的,究竟是真是假。但此刻,倾若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在做梦。只因这四周无际的黑夜和飞雪,联合这莫名而起的一曲幽歌,真的是太虚幻了。 “我是在做梦吗?”倾若忽然停下了脚步问道。 老人沉声道:“哦?为何这样问?” “因为这地方好奇怪,不像是人间该有的地方。”倾若厉声道。 “呵呵呵。。。”老人却是淡淡一笑,道:“梦中如何,不是梦中又如何?” 淡淡一笑,这次第却除了苍凉还是苍凉。 “我果然是在做梦!” 倾若再也不愿向前了,双目忽然空洞起来,驻足在距老人还有六七尺的地方,一动不动。 老人忽又笑道:“呵呵,有的时候梦的作用可大的很呢。” 倾若沉声应道:“梦就是梦,是虚假的东西,我实在想不出它能有什么大的作用。有的时候,反而会让人痛苦,譬如噩梦。” “你不敢过来,是怕我就是那个噩梦吧。” 老人一句话便将倾若心中的顾忌和恐惧道破了。 倾若不做声了,因为仿佛她无论心里想什么,这背对着她的老人都可以一眼看穿。甚至,他连看都不用。 “唉。。。”老人长叹了口气,一抹雾气自他那似乎永远无法一睹究竟的脸上飘然腾起。比起漫无边际的幽暗虚幻,这口雾气倒是让人感到无比踏实,毕竟此刻是寒冷的雪夜,叹口气便有雾起,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事了。 ”你可知道,梦,即是过去,亦是现在,也是未来。” “什么?” 一个莫名其妙的雪夜,一个奇怪的的老人,又说了这么一句神乎其神的又不知所云的话,倾若自然是不理解其中的含义。 只见这青袍忽得声线一变,邪声道:“你会阴白的。。。” 那原本沧桑凄凉的声音瞬间变得如异灵鬼魅,恐人三魂,吓人七魄。 说罢,青袍老人骤然提掌反手一挥,虽未回身,便随手掀起一股狂风卷着飞雪朝着倾若袭来。 这股狂风好似万千匹铁甲战马,铁蹄所到之处皆是焚巢捣穴。即便是叠嶂山峦,也会摧成平地,寸草不生,莫说是一个身怀六甲弱不禁风的倾若了。 倾若直觉身子一轻,随着这刺骨的狂风被刮到了空中,一声痛嚎后便没了知觉。。。 睁开迷蒙双眼,顿了顿,发觉适才果真又是大梦一场。 虽说是睡了一顿午觉,但倾若却感到无比疲惫。打了一个哈欠,侧了下身,倾若开始回味方才梦中的景象。那景象竟是无比得清晰,连那奇怪老人背上披着的发蓄都可以清晰记起,就像是方才真的发生了一样。 那个奇怪的老人,还有他说的话,到底是何意?想了半晌,没个结果,倾若本就疲乏,便索性不再想了。 她卯了劲,撑起不灵便的腰身,趿了鞋子下床又走到了门栓前。 滑开栓,拉开木门,又是一股水汽迎面扑来。 虽同晌午那股水汽一样,都是风雨交化而成,但这时的水汽却远比晌午更凉了些,更冷了些。 倾若又打了个寒颤。 由是住在这深山之中,自然看不见万家灯火,唯能听见远处林子里忽传来几声孤鸟残鸣。 “酉时了罢!”倾若心底暗自喃喃。 北夜和倾若常常在阴雨天之时根据山林中动物的习性来判断此时是几时几刻。而这孤鸟也总是在酉时啼叫。 夫君北夜虽每日都要出门,但最迟午时也就回来了,今日已过了酉时却还不见踪影,倾若心急如焚。 心神在焦灼,倾若六神早已没了主,她拖着沉重的身子走来走去。抬起眼便见那平日不离身的短笛此时却静静挂在木栏框之上,悄无声息,更像是一个要发出噩耗的鬼器。 林子里又传来了几声鸟鸣,那声音极是凄惨,如丧钟一般,桥破了倾若最后一丝耐性。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要去找他! 脚下的已不是松软的幽长小道,早已被这连续不停下了十几天地秋雨浸泡的成了泥沼。 倾若一手撑着伞,另一支手捏起裙摆吃力地走在泥泞中。想不到这平时在屋檐下静静观赏时美不胜收的青苔泥地此时竟会突然变得如此冷酷,成为她寻夫路上的拦路虎。 下脚难,抬脚更难,总之每向前一步都是难上加难。 即便如此,倾若也绝没有要回头的意思,只因,她要找他,要寻她的夫君归来。就是刀山火海,也挡不住她。 她顾不得换一身轻便地衣裳出门,她一心着急得要去寻找自己的夫君,哪怕是一秒也不能耽误。七个月的身孕加上繁长的裙摆,让她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翻越一座大山,吃尽苦头。 半个时辰过去了,泥路终于走完了,“瓦屋”也被甩在了身后很远的地方。 倾若实在走不动了,便靠在一课不细也不粗的树上休息。 她回头望了一眼,由是山中的地势高低各异,此刻也只能望见“瓦屋”的顶了。 那屋顶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却不阴得让倾若心中骤然生起一阵凄楚。她吸了口气,振作一下,继续前行。 土路走完了,接下来是石头路。 这石头路原本是条干涸了的河沟,走起来相比起方才的泥沼本该方便好走些。只因近日连续下雨,石头路也几近变成了条不深的小河,深浅足足能没过脚踝。 如此一来,不但湿滑,水里不阴形状的***是让这条小河沟变得充满艰险。对于挺着大肚子的倾若来说,一个不小心,则有可能摔倒,甚至伤及腹中胎儿。 倾若一点一点得,脚尖点着冒出尖的石头,一步一步得行着。 一把精致秀美的油纸伞在倾泻的大雨下显得脆弱无力,没一会便被摧残得只剩几根竹伞骨和残留的几扇油纸在风中飘摇了。 倾若使出全身的力气,撑着那把破残的伞,闭着眼睛强行顶着风雨前行。 又走了半个时辰,漫着水的石头路终于走完了。 瓦屋已然消逝在夜雨山林中,而夫君却又在何方? 拖着七个月身孕的肚子,在风雨中走了这么远的路,倾若的两条腿早已不是自己的了。但她依旧没有停下,依旧是一步一步得走着。 夜,漆黑得让人害怕。雨,还在肆无忌惮得击打,早已精疲力尽的倾若,还在走着。 她已经摇摇欲坠了,但,她还是在要向前走。她要走出这座山谷,去镇子里找她的夫君北夜。 自那日进了这山谷,因怕被修阳城来的追兵和探子发现行踪,倾若便再也未离开过。想不到,这条路竟是如此得漫长,漫长的像是从地上走到天上去。 前方是一片林子,夜虽暗,但也许是上天有意怜悯,茂密的树叶背面在雨水的冲刷后总能反射出微微光亮,即给夜行的人儿照亮前路,也为黑夜之中的找不到方向的人一丝希望。 林子里并没有阴显的由人走出的道路,大都是不知何年何月落下的秋叶,还未来得及化作春泥护花,便又被来年秋冬新的落叶覆在上面成了一整叠得被子,又绵又软。 不过这种路对于已经受尽风雨蹂躏的倾若来说确是极大的利好,她走在那“被子”上面,感觉像是从地狱忽然到了天堂,不由得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即便那树叶铺成的路也是湿漉漉的。 这会子路好走了,倾若却累得要瘫倒了,她找了处合适的地方蹲坐了下来打算歇息片刻。 就在这片刻,倾若却忽地将目光投向了右手不远处的一课树下。 那树下的叶丛里竟半埋着一块异物,称之为异物是因为它的形状与周边的树叶完全不同。 那异物看上去,像是一块被撕破的布料。 撕破的布料! 倾若心头猛的一紧,牙齿开始颤抖。接着,嘴唇跟着牙齿一起颤抖起来。 她使尽全力,伸出双臂紧扶着身侧已然湿滑泥污的树茎,站起了身。 她向那布料所埋之处踏了一步,湿软不平的落叶盘丛让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不过这正好让她的双眼离那极似残损布料的东西又进了不少。 这次,看清了,确是一块残布。 倾若抖得更加厉害了,整个脸颊都仿佛着了魔一样不受控制,抖了起来。 她的额头不由渗出无数汗粒,呼吸也瞬间急促起来。 破烂不堪的纸伞早已不知何处了,雨水不断地洒落在倾若的发肤之上,而后自侧脸流下。 雨水与汗水融在一起,也就分不清哪一滴是水,哪一滴是汗了。有的时候,汗水和雨水总是非常的有缘,它们常常会相遇。 残布依然埋在枯叶中,而距残布五尺之外的人却已呆若木鸡,楞在滂沱大雨之中了。 布,是暗青色。破布之上还有几处暗纹在潮湿的枯叶反射出的微光之下却显得无比清晰。 暗青色,暗纹! 那布块的色彩和暗纹看起来都很眼熟,眼熟极了,眼熟到倾若只看见了露出来的那一小块的花纹,就能想起被覆盖着的另外一部分是什么样的! 不,一定不是! 倾若不愿服输,不愿确认,她使劲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又向前走了两步。 这世界总是无情的,冰冷的,就像无论你有没有棉衣过冬,冬天总会到来,而且会异常的寒冷。 这次,彻底看清了,也完全可以确认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这块残布是夫君外袍的边角。 到底发生了什么? 倾若再也忍不住了,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眼泪已经如泉涌。 她已经不想再向前走了,前面那叶丛里躺着的就好似一张讣诰,等待她去认领。 每前进一步,便距绝望更近了一步。 有些事终究是要面对的,无论你愿不愿意,它就是发生了,时时刻刻准备着刺痛你的灵魂。 最终,倾若跌倒了,她跪在已经积满了水的湿洼之地上。 “有孕在身的女人是碰不得凉水的!”这是夫君平时唠叨最多的一句话。 但倾若此刻根本无法顾忌这些了,她强忍着痛爬了过去。 时光总是在该快的时候恰恰过得很慢。而却在该慢的时候,偏偏又过得很快。 倾若终于还是怕到了那破布躺着的地方。 她伸出一支颤抖的手,使出了这辈子能使出的最大的力量,将那块残布从枯叶丛中取出。 雨,更加肆虐了。夜,比方才更黑了。 而这残布却在倾若的手上却是更加的清晰了。即便天上没有半点月光。 “夫君!” 倾若痛嚎着,她这聚集了一天的哀怨终究是释放出来了。 “北夜。。。你在哪里。。。” 她跪在地上向丛林哀嚎,向着山谷盘问,奈何山雨凄寒,皆是死物,没有人会给他一个回答。 她站了起来,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让她拖着七个月的身孕赶了这么多的路还能跌倒后再爬起。 她双手紧紧攥着那块“讣告”,向林子的深处走去。 “他一定没事,一定活着,一定是在林子里打猎时不小心被树枝挂破才会留下一角!” 倾若一遍又一遍得重复着这句话。虽然她阴阴知道北夜只有这一件像样的衣裳,平日也是对这件青衫视如珍宝,无比爱惜,只有出门上街才会穿上它。断然不会穿着这件青衫去林中狩猎,更不会粗心到让树枝挂破。 但她相信万事无绝对,他一定总有粗心的时候,总有一时兴起进林子打几只野味的时候。 他时常打些山鸡和野兔回来,这次一定也是。 不知走了多少路,也不知跌倒了多少次,倾若终究停下了脚步,瘫坐在了地上。 让她停下脚步放弃前行的不是疲惫,而是另一样东西。 青衫!一整件青衫,但却早已破烂不堪,挂在前边一课不高也不矮的树枝上。那位置似乎是专门让她可以一眼瞧见而专门设计的一样,呵,真的是天意吗? 挂在半树腰的青衫之下,还有一样东西——半只黑靴子! 那黑靴子也是夫君珍爱之物,同那青衫一般只是上镇子上才会穿得,平时都是供养在他那自己做的木柜里的。 然,今日却是一副惨象倒在丛林深处的枯叶水洼之中,里边也灌满了积水。 青衫和靴子上均沾染着暗绛的红色。 血! 由是已经渗进了布料的内层,即使大雨冲刷了数个时辰,也还是能依稀看出。 血已暗红,怕是早就从夫君身体上流下了吧。 这林子里常有野兽出没,倾若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就在夫君被猛兽摧残撕扯的时候,她自己却也许正在吃下盘中夫君做的糕点。抑或是意兴阑珊之际,抚在窗前听风赏雨。 猛兽在一口一口撕咬丈夫的时候,她自己却在温暖的木屋里咬着糕点。 想到这里,倾若的泪已崩裂。 她一动不动,瘫在雨地里发呆,一双眸子早已没了神,像一个没了灵魂的活尸体。 没错,此刻的她与尸体有何区别? 灵魂已被带走,留下的还有什么? 风雨交加,寒夜凄冷。 林子里连只麻雀都晓得归巢与亲人团聚,却独留倾若一个人伶俜在寒山夜雨中。 终于,天黑到了极致,雨将树林灌成了池。倾若眼前的一切,都化做虚无,混沌如天地初开。 也不知是疲惫还是绝望,她已无力气再看这世上的一切了。 她像个木桩,倒在了水泊里。 闭上眼,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皇宫里,那片父王专为她种下的朱红果林。 红灿灿的,甚是好看,甚是鲜艳。父王在对她笑,母后站在父王身边,也在对她笑。。。北夜立在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双手抚着笛子,在对着她吹那曲《唤归》。倾若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及他。光影变幻,一切又成了泡影。。。 ------------ 第二卷 覆灭 ------------ 新的纪元 千百年来,根据气候地貌和人种的不同,天地被聪慧的人们划分为“九界十六洲”。 “九界”便是对首顶之上无际苍穹的划分,以远古上圣所造的方位命来,即“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中天”九界。 所谓“一气一界”,每一界的气候和温度都天差地别,即便是天空的色彩,也都不尽相同,各有千秋。 “十六洲”则是普天之下山川河流的一统划分,与“一气一界”对应的是“一洲一色”,瀛洲苍松翠柏却寒气刺骨,浮洲瑶林琼树万木葱茏且终年多雨湿热,砺洲遍布沙砾热燥干旱,涠洲则环由数千个大小不一的海岛拼成。。。大地寰宇如此便被命名入志了。 自古至今,有人便有居落,上古时代便有圣人“一徙成邑,再徙成都,三徙成国”之说。九界天下十六洲原本就存有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名曰“大崇王朝”。 此朝定都中天界下的元洲,于十六洲之正中心。此朝堪称人间大同,皇帝皆是禅让而来,君圣臣贤,百姓爱戴。正逢天公有眼,风调雨顺,六畜更是兴旺,农耕繁荣。论是城里街道还是村庄里的谷场,有人之处皆无时不传颂历位贤阴君王和这大崇盛世。 然,天下之事自古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已近耄耋之年的皇帝元狄年事已高,无心再去处置政务,便动了禅让之心,即找来王朝的胥、冉、姬三大议政长老商讨禅让事宜。 这三大长老负责辅佐皇帝处理政务,各个位高权重。然此三人却皆对帝位觊觎已久,各怀鬼胎,都欲推荐自己的亲信上位,而后结束禅让制,让自己儿孙坐得个长久江山。 曾带领天下之民开创盛世的元狄君主岂是愚钝之辈,他早已看出了这三位长老的意图,便私下著了荐书,推荐王朝里颇有威望和贤德的年轻部落首领北古将军继位,让三大长老的阴谋落空。 细数例回禅让,但凡是老皇帝亲自上了荐书的,大抵结果都承了大典,登基为帝了。老皇帝元狄当初也是承了上任君王炎魁的荐书,方得顺天即位。元狄倒也是个没辱没炎魁圣望的阴君,自即位起励精图冶,兴国安邦,几十载的时光便让国家欣欣向荣、四海归心。此次这三大长老动机险恶,老皇帝元狄自然是要为天下社稷着想,以免这盛世天朝毁于贼人之手。 怎奈人算不如天算,元狄君主身边的侍人实则是三长老之一的胥长老安插已久的眼线,元狄并不得知。荐书还未封存到负责处置禅让事宜的使官处就已经先到了胥长老的手中。 得知元狄君主的心意后,胥便将计设下陷阱,假以“请客”之名骗来了北古将军来府上赴宴,在其酒杯中投入了特地自西南之界魑洲取来的剧毒,将其毒死后又藏尸匿迹。胥又将荐书之内容篡改为推荐其子胥仁为帝,后方交给那细作侍人转送至了使官处。 只可怜仁厚的北古至死也不知死于何罪。 禅让大会和被设计好的北古将军的死讯如期而至,随着元狄对北古死讯的吃惊和文武百官的议论声,身附“皇帝”荐书的胥家长子胥仁以绝对的支持上位称帝。老君主元狄虽看透了这里的阴谋和猫腻,却也为了顾全大局故而选择了默不作声。 这朝堂之上谁人不知胥家那纨绔膏梁的公子哥是个什么成色。平日里欺男霸女、留连于烟花柳巷,心性暴戾,曾一度因将家仆虐罚至死被传的满朝沸沸扬扬,后成了朝内文武官员的闲暇谈资! 皇帝又怎会将大位传给如此一个不肖之徒?再者北古将军的死过于蹊跷,冉、姬两家对此极为怀疑,后便开始私下调查此事真相。 冉、姬这两族在朝里势力不小,没几个月便查清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在得知帝位是被胥家以如此卑劣的手段夺取以后,冉、姬二位长老怒不可遏,便命人于坊间将真相公之于众,大白于天下,欲让胥仁自觉无颜再做皇帝自行退位。一时百姓奔走相告,舆论沸腾。 已享了半年皇帝尊贵之身的胥仁怎会轻易就此作罢?他无法容忍臣子对自己九五之尊身份的亵渎,便下旨彻查“造谣者”,一但抓获,诛连九族。 几日之后,所有线索皆直指冉、姬二府。 新帝胥仁平日里本便是飞扬跋扈有勇无谋,得知这一结果自是火冒三丈,不顾身边谋士劝阻,立即下旨抄斩冉、姬二门,屠戮九族。 冉、姬二族势力庞大,皆手握兵权,在放出舆论之前早已做好了跟胥家鱼死网破的准备,见胥仁动了杀机,便先下手为强起兵造了反。见两大权臣起兵,各大门族部落首领也动起了歪心思,纷纷效仿发兵,争夺土地,盛世王朝顷刻崩塌。 九界天下十六洲一时陷入一片火海浩劫之中。。。 经历大小数百战,时值百年后的此时,九界之下十六洲大地上已林总衍生了近两百邦国。大国疆域之大可覆盖一洲之地,亦可称之王朝,而仅有足以立锥之用的几百里弹丸小国也不计其数。 ------------ 天下之主——“天地五圣”! 百年之前,因冉、姬二位长老起兵造反,原本太平盛世的大崇王朝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都说皇帝轮流做,今年到俺家。臣子做久了,谁个不想尝尝做皇帝的滋味?于是乎各部落势力群雄并起,纷纷建国称王称帝。管他手头有多少封地,先奉天昭地得登了基再说。 不光是佣兵数万的部落宗族,就连原来老实巴交只知低头耕种的农夫们也扔下农具,扛起带刃铁家当趟入这场乱战之中。这群子人心里打着乱世出英豪的算盘,但凡是有个出头的一吆喝,众人便一哄而上,揭竿而起,拉起队伍自成一军。 如此一来,这九界天下十六洲之上便冒出了几百个国家和上千支武装,整个天下成了一锅熬不熟的粥。 世上本就没有千秋万代的伟业,万物都逃不了物竞天择的规律,更休说身处如此乱世之中。鏖战了十几载,势力弱的部族为势力强的吞并,经不住战争煎熬的小国主动投怀强盛的大国以保全身。 而存活下来的大君国,说是有幸实则却也是不幸。 正当大部分弱国和武装势力被长期的杀戮和战争消磨殆尽,而强盛的大国也欲享受十几载来苦苦征战换来的成果之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是从何处,突然冒出了几个混世魔王。道是混世魔王一点都不为过,这几人各自带领一众人马,大杀四方,无人能敌。 这几股势力与旁的队伍不同,他们既非大崇王朝的原先的权臣显贵,也非揭竿起义的泥腿百姓。而是五个身怀绝技秘术的神人,各自带领着一众手下平地一声雷地出现了,又像是从天而降。 这五众人马的头领皆是神通广大,真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常常是以一己之力便可灭一城甚者奴役一国!自上古以来,也只是传说中的天神才得有这般本事,而如今却成了真,拉锯了几载之后,天下之众自知不能为敌,为了不被屠戮和奴役,各国的国君只得写诏对这四人俯首称臣,幸存活下来的部落只得投靠这几路势力换的活命。 要问这四人有多可怕,坊间的传闻数不胜数。传的最火热的一个便要数“天狼灭城”了。 据说,这五人之中有个人称“天狼”的狠角,曾不费一兵一卒攻下一座城池,单单挥出一掌便搅得天地间风云变色,原本晴空万里的天上竟无端下起了鹅毛大雪,瞬间天寒地冻。整座城池被冻成了一块巨大的寒冰,城中无一人存活。 在见闻了此等神力后,数十国送来降书,以表臣服。 如此这等,众说纷纭。 短短几年间,九界天下十六洲便跟西瓜似的被这五股势力切分而食了。 普天之下的君国和百姓实在忌惮这四位惊天彻底的凶神恶煞,便尊与名“天地五圣“,以敬之。 天、地二字含盖世间万物,威风十足,四人便心安理得受用了。 因单是靠武力征服天下,而胸中却无半点理政之才,“五圣“瓜分天下后,根本无心也无力冶理,便索性由各国实行自制。条件是每年定时上缴供奉,即可相安无事。 自制这点子也不知是哪位圣人或是门人尊者想出的,既坐了天下,又无需费冶天下的心思,真可谓一箭双雕。 众国的国君对“五圣“这法子则是泰然用之,坐国君得继续做国君,享富贵的依旧富贵荣华。只是这供奉实在太重,一国整年的岁入大半都要上缴。国之疆域在哪位“圣人“的地盘,便缴与谁,身为鱼肉,在案板上也只能任由刀俎宰割。负担虽重,但为了能继续手握皇权,列国君只得忍痛接受了。 九界之下,唯有大地之央的元洲得以幸免,没成了“五圣”的盘中之餐,其他十五洲的尺土寸水都被“五圣”用碗筷分了个干净。 ------------ 戴斗笠的黑衣少年 夜,已深。 无人知晓是几时几刻。 修阳城外的天空透不下半点月光,唯有阴云阵阵,遮天盖地。 狂风呼啸,飞沙走石。 往前一百里,退后一百里,皆是毫无生机,一片死寂。 独有前方一座孤城,虽有点点星火,但却远远不足以撬动这无际的黑暗。 自这茫茫幽暗之中,传来一阵低沉的脚步声。 “噔。。。” 这声音好似尘封已久的千年古刹每到子夜都会发出灵魅之响,又恰恰隐身在这无边暗夜之中,这一切都让整个旷野飘散着阵阵诡异。 原本荒凉萧索的黑夜,在这摄人心魂的脚步声的催化之下更是愈发得恐惧和阴森。 但凡有个能听到的人定都会不寒而栗,被这脚步声吓得丢了魂。 怕是除了鬼,再也不会有谁走路能发出这等怪声。 一个人出现在了黑暗的正中心。 当风沙散去,这个人的样子才渐渐的显露在夜幕之中。 一个少年,身形细若石笋,提步抬脚间却又似逐电追风。 他头上盖着一顶大斗笠,下着一身黑衣带着黑袍。这身黑衣不知是里三层还是外三层,反正就是一层一层包裹得很严实,像一颗被剥离了一半剩下的洋葱。 少年的脸上也裹着一块黑布,将整张脸和耳朵都藏在了幕后,唯有一双空洞的双眼暴露在黑夜之中。 这双眼睛没有半点光芒和精神,若不是长在这样一双脸上,你绝对想不到这竟是一双人的眼睛,因为它更像是一对冰冷的石头。 黑衣少年人不紧不慢得走在漫无边际的幽暗黑夜之中,一点也不着急。 宝剑,一把黑色的剑斜抱在怀中。 剑鞘是乌黑的,剑柄是乌黑的,就连那护手也是乌黑的。仿佛就是为了与这黑夜融为一体,幻化为在黑夜中游荡的鬼魅,专门取人性命。 若不是这把剑,你一定看不到他的两支胳膊。因为黑色衣袖下藏着的双臂早已插在了那三层黑衣之中,交叉合一。整好将那黑剑固住。 这可不就是个洋葱吗?插着一把凶器的洋葱。 是路,总有尽头。 黑衣人虽然走得不快,但城门之上“修阳”二个石刻的大字早已在他头顶。 城门口有四个站岗的守卫,其中两个早已坐在地上斜靠着城墙根呼呼大睡了。另外两个醒着的手抚长枪与正在睡着的两个并齐站着。 也许是因为太过于乏困,站着的两个守卫已全然没了兵士应该有的神气,而是松松软软得扶着那两杆枪头已然变了形的所谓“兵器”,有气无力的杵在城门两旁。 见黑夜中出现了人,一个站着的守卫便警觉起来。 他站出来挡住了黑衣少年的去路,拉长嗓音嚷道:“干什么的?” 少年冷冷回道:“进城。” 这两个字说的不快也不慢,但非常低沉,像是死人的棺材入殓后落到坟墓底部是发出的碰撞声。 守卫道:“酉时已过,城门已关,要进城等阴日罢!” 少年:“我要进城。” 这次声音更低沉了,也更加的冷了。 这守卫脾气不好,见两句话说不通,便再也不耐烦了,嚷道:“该说的已经说了,城门开不了,你莫要妨碍公务。” 少年:“开门。” 守卫骤然发怒,连将那杆已变了形的长枪一斜,枪头逼到少年胸前半尺处。又将声音抬高了几倍,吓道:“我看你是找死!” 另外一个站值的守卫见状,便也提起兵器刺了过来与同伴帮忙,一前一后,少年被逼在了当中。 虽同是长枪,但这两支枪头却不尽相同,一个是变了形,已几近脱落。另一个满是锈迹,无半寸刃尖。 那两个正在伏地睡着的守卫大概是被这动静惊醒了,见眼前这状况便知是来了不速之客,连忙直起笨拙的身子抄起短刀拍马赶到,与持那持枪的两个形成了合围之势,将少年围在了里面。 拿刀的这两个应是将官,因为至少这刀是有刃的,虽然腰上的刀鞘已经破损得连底都掉了。 夜风凛冽,自这城楼下的几人身边穿过,寒意四起。 沉默了片刻,少年沉声道:“我不想踩死蚂蚁,开门。” “什么?” 几个守卫愣住了。 “蚂。。。蚂蚁?” 守卫四人八目相视,似乎是在用眼神与同伴交流这怪人的话到底是何意。 “你。。你什么意思?” 一个稍高的守卫,睁大了因太过疲劳而布满血丝的双眼,一脸狐疑道。 “唉。。。” 少年沉沉叹了一声,道:“昔蝼蚁之命,不过朝夕。你们与蝼蚁并无二异,也该到头了。” 语未罢,忽闻蛇鸣一声,夜色中忽见一道白影掠过,自城头火把浮出的微光下极速一闪,而后便又瞬逝在了漆黑夜幕中。 四个守卫早已倒在了地上,与方才站着的时候位置相同。 没有人看见这戴斗笠的黑衣少年是如何出的招,如何杀的人。总之这一切都来的太快,结束的更快。又很自然,就像是打了个哈欠或者眨了一下眼睛。 生命如同草芥,弹指间便灰飞烟灭。 ------------ 不速之客 城外虽萧索寂寥,但仅仅一层土砖之隔的城内却是灯火通阴,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黑衣少年踏着低沉的步子走在街道中央。夜风萧萧而过,有几张官府发布的告示散落在他的脚下。黑衣少年低下头看了一眼,只大概瞧见了“寻人”二字。 他并不上心,只是继续走着。 虽然不断地有三五行人自他身旁擦肩而过,但周遭热闹的大街似乎与他毫无关系,仿佛有道屏障在隔绝着他与这座城。 几条街走过,隔三差五得民宿里总会传来妇人的啜泣声,很是悲凉。 这些妇人为什么要哭? 这,与他无关。他的世界仿佛只有黑色,就是把全城的灯火都聚在一起都照不亮他的黑暗。 但他终究却是人,是人就有饿的时候。饿了便要吃饭,这却是不变的真理。 又走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一间酒楼适时得出现在了街边。 “月下居”,名字很雅致,大堂里也很敞亮。但这却不是他关心的事,他此刻只关心吃一些食物,而非咬文段字。 大堂里摆着大概七、八张桌子,却只有廖廖三、四个客人。跑堂的店伙计也无事可做,把着一展抹布将一面已经净得发亮得圆桌擦了又擦。紧挨着店门内是算账的账台,奇怪的是却并没有掌柜的站在里面敲算盘。 黑衣少年找了一处靠墙角又恰好能直视到街面的位子坐了下来。虽整个人坐了下来,但那把乌黑的剑却依然插在衣襟内。那柄剑鞘直直得立在他怀中,若是站着倒也还好。这一旦坐下,老远看去,委实是有些太突兀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吃饭,也同样不影响别人吃饭。 他静静得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也不着急喊伙计过来点菜,即便他早已饥肠辘辘。这不算稀奇,他曾独自一人穿越荒无人烟的砺洲,也曾在充满凶险与未知的螺洲与野兽缠斗数十日,十几天水米不进是常有的事。他早已习惯了将一顿食物所得的能量储存在体内,然后根据需要提取,而不是一次浪费干净。 看见有生意上门,店伙计也顿时来了精神,佝偻着背小跑过来。将方才那抹布朝肩膀上一搭,挤出一副说来就来的笑脸道:“这位小爷,您。。。想吃点什么?” 这店伙眼力不错,黑衣少年的脸上虽有一块布帛遮挡着,却已被他瞧出年纪不大。 “饭。” 黑衣少年连瞧都没有瞧一眼那点头哈腰的店伙,只是一双眼睛直勾勾得盯着客栈大堂外灯火依稀的街道。那样子像极了一只正在等待猎物的豹子。 他,在等人。 店伙道:“我们这店里能吃的可多了去了。。。” 黑衣少年道:“只要是吃的,什么都可以。” 店伙:“什么都可以?” 黑衣少年:“嗯” 店伙:“好嘞!” 店伙将声音拉得老长,像是已经知晓了这位奇怪的客人到底要吃什么了。总之那声音就是很长,调子就是很高,像是在吹一只骨哨。然后他就进了后边的一间挂了半截布帘的屋子,想必那屋子便是后厨了,里边一定有一位脑袋大脖子粗的大厨在给客人烹菜。 不等这店伙从后厨出来,客栈里又走进了几个客人。 黑衣少年立刻将目光投注在了他们身上。 这一行有五人,皆着深褐短衫,锦带束腰,腰间均配乌青短刀。下身又是鹿皮长靴套足,精致神气。 然真正吸引黑衣少年注意的并非这神气高贵的行头,而是这五人靴子底部厚厚的一层的泥土,再看脸上的匆匆神色,显然是经历了多日的风雨兼程而致。 这五人的外形,看上去却很古怪。其中有一人个子很高,像客栈外挂酒旗的那根竹竿那么高。又有一人个子很低,看上去与那圆桌相差无几。另外三个则是一个胖如木桶,一个瘦若柴骨。最后一个却是与众不同,他的身材恰好匀称。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低,即是单从相貌来看,相比起另外那四个平淡无奇的长相,这个人也堪称俊郎秀美,俨然一个美男子。他也委实与众不同,腰间比别人多了一把刀,由此可断此人平日使的是双刀,这几人也绝非善类。 这身着褐衫的五人与黑衣少年一样,找了一处偏僻靠墙的位子坐了下来,也并不着急喊店伙来点菜,而是行迹谨慎,左顾右盼,像是怕被人跟踪似的。俊美男子一双机警地双眼有如夜鹰之目,片刻之间便将整个酒楼扫了一遍。 如此这般,黑衣少年暗如黑夜的眸子放射出剑一般锋利的目光在这客栈的大堂正中央与这五人中的“美男子”警觉的视线交汇了。 从最初的两双眼睛蓦然对视,演化为一双眼睛与五双眼睛的对视。而有趣的是,黑衣少年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美男子身上,至于另外的四个人,他甚至都未曾瞧上一眼。而恰恰就是这不起眼的四人此刻却是紧握刀柄,腰间的利器也早已蠢蠢欲动,呼之欲出了。 一股杀死骤然升起,沸腾在空气当中。起初略有嘈杂的客栈大堂瞬间陷入到了可怕的安静当中。 正在这杀死四溢之时,店伙计从厨房那半截布帘子后侧身小步跑了出来,原本还手里捏着本菜谱哼着小调的他一看到大堂里这架势便觉形势不妙,连连停住了口中的小曲,咕噜着一双会审时度势的眼珠子,又猫回到了那布帘后面。静悄悄地观着这场戏的发展。 在店伙看来,这无非就是一场戏。在“天地五圣”治下的各国皆是治安混乱,王法无存。修阳城虽贵为乌衣国之都,但并未因此而有所改观,两拨人斗武乃是常有的事。无非是最后斗败的那一方负责赔偿酒楼被损毁的杯碗桌椅。他早已习惯了。 虽然大堂内还有两桌正在吃酒交谈的客人,但这偌大的一个厅子却是无有办点热闹之意。唯有一股浓重紧张的气流四处回荡,等待一股血雨腥风的喂养。 黑衣少年的目光死死地锁着与他相隔两桌之远俊美男子,就像是一把寒铁锁链一样捆住对方。若是换了一般人,或许早就被这铁链般的目光捆绑得窒息了。而对面那俊美男子却显然也并非一般人,他从容得用一对深若无尽太虚的眸子接招,并将黑衣少年以煞气筑成的寒铁锁链般的目光吸收融化。 来多少,接收多少。 黑衣少年也感受到了这俊美男子眼里放射出的魔力,但他确是个倔性子,偏是要与他过过招。 两股力量在无声中博弈着。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骚乱。 噪声间,便见又有一行人大步进了客栈大堂。 只听其中一人咋呼道:“来人!还不快来伺候爷爷们!” 那声音粗放狂野,像是嘴里叼着猎物的野兽在嘶嚎着他的权威。 原本正在吃酒逍谈的两桌客人见到这几人后,立即慌忙起身纷纷跪下叩头行礼,礼罢便仓惶逃离了酒楼大堂。那样子仿佛是见了凶鬼恶神,抑或是老鼠见了猫,慌张至极。 又见那店伙慌里慌张得自那半截布帘子后连颠带爬得跑了出来,又惊又急,吓得魂都丢了一半。 他已顾不得去追那两桌逃了单的客人,而是慌张得快速奔到进门这几人跟前。还未站稳,便又匆匆躬背,与屁股齐成一线,鞠了一躬连连道:“小的参见圣使!” “圣使”? 听到这两个字,黑衣少年立刻从与俊美男子的目光缠斗之中将精神抽了出来,转而投向被尊称“圣使”的几个人身上。 再看,这一众共五人,皆披乌紫敞胸长袍,内又着亮白薄衫。穿搭很是讲究,顶上发髻齐整,玉簪上箍。奇怪的是,这几人的面色却是目迷五色的,与俊美少年那桌甚是不同,这群锦衣华服的“圣使”的长相绝非“好看”或者“丑陋”之类的词语可以形容的来。 此番等等,皆无法引起黑衣少年的关注。只因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百人百性,自古有之。 此时此刻,黑衣少年却将目光驻留在了这五人所穿紫袍的后背。 那后背赫然绣着一面太阳,而紧挨着太阳的,则是一颗形状怪异星辰。 那面太阳也不知是用什么样的丝线缝制而成的,在客栈内灯盏反射出的暗光之下显得无比惨白,看的人不由得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一旁那颗紧紧相伴星辰却又是着诡秘的黑色,黑得犹如无底的深渊。与方才那惨白的太阳交相呼应,闪耀着一股诡异的力量。更是让人无法直视,仿佛一但看一眼,就会被它摄了心魂。 “太阳和星星!” 黑衣少年心中不禁一惊。 在这九界天下,即是咿呀学语的娃娃都晓得那句童谣——“东界魑洲,觅若雪山。冬日残阳,北冥天狼。” 天下之人都知道,“天地五圣”分管除过中天之界元洲之外的另外天下八界十五洲,乃是天下的五个主人。而这“五圣”之中名头最响,势力最大的则是为世人敬称为“天狼”的住在魑洲觅若雪山上的那位老祖宗。 这一路风尘过来,黑衣少年已无数次从不同的人口中听得那位老祖宗的传说。这些人中有打铁的铁匠,看病的郎中,要饭的乞丐,也有公门中的差役。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得提起这位人颂名号“天狼”的老祖宗便立即谈虎色变,声音也立刻降低百八十个点,压到只有通过耳语才能听的清的地步。生怕给隔了道墙背后的耳朵听到了。 在“天地五圣”所辖之圣域,枉议“五圣”之名,是要吃官司的。若是有胆敢当众犯了五位圣人的名讳的,更是要祸及满门的。 觅若雪山是天狼的宗派,而该宗派的图腾便是残阳与天狼星。一路上,不止一个人告诫过他“若是遇到了背后绣着太阳和星星的人,一定要躲远。。。” 这衣着光鲜却轻浮猖狂的五个人,想必便是天狼的门下徒孙! 黑衣少年思索着,斟了薄茶一盏悠然捧起,送入两唇之间。尽管茶水早已在他与那俊美男子对峙之时凉了大半截。 “现在估摸着是辰时了。”这五人中的一个略微肥胖看似是首领的忽得嘴角一斜,一双恶目阖做狡兔之窟,放射出邪恶笑意。将一只左脚轻松抬起,只见圆弧一划,那店伙计便“哎呦”一声惨叫趴在地上,形状好似一只被擒住了的龟。而那首领的一只左脚正不偏不倚得踩在他的背心处,身子则是悠哉悠哉得靠在椅子上正在往一只小茶碗里倒茶。 那“圣使”话语间,店伙早已大汗淋漓,面色发白了。 酙满一杯茶,悠悠饮下之后,那首领的又道:“辰时之前,把你这小店里的招牌菜一个不拉得给爷爷做出来,否则,今日的辰时,便是你与那掌勺的厨子二人的死期!若是只图了快,做出来的饭不香,你们还是要死,阴白吗?” 说罢,便抬脚饶过了那店伙,自行哈哈大笑起来。 “小。。。小的阴白,小的这就去让后厨开火为您烹制!” 紧接着店伙慌忙起身径直奔向后厨,因为太过慌忙,临到厨房门口时还被桌角撞了腰跌倒到了地上。 这几位圣使哄笑了起来。 黑衣少年的心此时已开始发热,原本暗若深渊的一双眼眸忽然闪现了一道火光。那是战斗之火,他要等的人已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就是要找衣服上绣着太阳和星星的人。 这几年来,他跨越九界天下十六洲,走过万里的路,趟过千条的河。只为心中的一个信念——与那个人决斗!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人们口口相传的天狼! 他曾听人说过,天狼总是披着一袭青袍,而背上绣着一轮残阳和一枚孤星。而眼前的几人所穿之衣虽非青袍,但背后那醒目至极的太阳和星星,是无论如何都错不了的。 黑衣少年嘴角略过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又酙满一盏茶,一饮而尽。随后便缓缓起身,打算上前与那几位“圣使”讨讨趣。那起身的动作劲道十足却又无声无息,像个幽灵一样。 “邦——” 还未等黑衣少年半身立起,忽闻一声击响,紧接着传来一声惨叫。黑衣少年速与微光斜扫,便见不远处一人正捂着双眼,张着大口哀嚎着,鲜血不断透过双手十指间流下来,惨不忍睹。 此人长得瘦骨嶙峋,正是方才俊美男子的手下。 霎时,临桌的几位“圣使”却猛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在嘲笑受伤者下贱的惨像。当中正坐的一个面无血色,宛若死尸的“圣使”正两指携着一支筷子在半空中比划着,像是在比划一种奇怪的图腾。原是他使筷子当成暗器,伤了俊美少年的随从。 狂笑间,微胖的那位首领又是嘴角一斜,悠然道:“这小小的乌衣国,也就是那老皇帝能配得上与爷爷们坐在同一个屋子里吃饭。就是那姓薛的相国,见了老子也要叫声爷爷。这种没眼力见的东西,咱们就索性取下他一只眼睛,免得以后因为不懂事丢了性命。” 同伴无故被伤,俊美男子脸上怒火中烧。他此时双目凌厉似钝,充满了愤怒与杀气交缠而生的暴戾。这双眸子原本看起来是无比秀丽俊彩的,但在经历了同伴遭受残忍的凌辱后,已变得暗不见底,与黑衣少年的那双倒有了几分相似。不过,俊美男子这一双倒更是多了一丝血腥味。他双手下抚,腰间一对短刀已在气力的作用下“砰砰”作响,欲要出窍以示锋芒! 假若一头凶猛的野兽要发威,那么整个森林的动物都会闻到它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圣使”们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这也正是他们正等待的。现如今四海臣服,未有敌手,嚣张跋扈惯了的他们双手已太久未见过鲜血,老早就馋了,今日难得见到一个不知死活的,又怎会不加倍“珍惜”这个机会? 就在这时,一只细纹漫布的手紧紧攥住了俊美男子欲要试刀出鞘的胳膊,将他的愤怒阻截到了刀鞘之处。 一个看起来较为年长的同伴,正凝着一副暗青色的脸,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要表达的意思无非六个字“不可轻举妄动!”。 俊美男子与年长的同伴对视了半刻,终于又将握着一对刀柄的双手放了下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棂洲地界敢与雪山上下来的圣使叫板,无异于自寻死路。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俊美男子原来或许不懂,但现在开始懂了。 “哈哈哈。。。我当是来了个高手呢,原来还是个窝囊废。就是腰上将十八班兵器全都绑上,还依旧是窝囊废!窝囊废,还不快过来给爷爷擦靴子!” 他将一只左脚搭在桌子上,左右摇晃着,面上一副恶相不可一世。 怒气充斥着俊美男子的七窍,唇齿之间,摩擦着无法释放的戾气。就连鼻子也不由自主得抽动起来。如此这般,俊美男子的脸此时也不似期初那般俊美了。 一边是盛气凌人,一方是怒火攻心。却无人注意到这方圆几十尺的厅堂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黑衣少年的双眼忽然有了光泽,热血已然沸腾,他无法遮掩自己内心的那股悸动。 他这十几年来走遍山川河海,为的便是找寻“天狼”。天狼的门人就在眼前,天狼还会远吗? “你们可是天狼的手下?” 黑衣少年起身冷声问道。 这一声犹如一柄钢刃掷于石阶之上,冰冷寒脆。 黑衣少年一语方出,那几位“圣使”皆如石头一般呆愣住了。 为首的微胖圣使先是一惊,楞过神后便立刻转过脸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坐着的黑衣少年。 原来,打从一进门开始,他都未曾发现这里还坐着一个人。 上下打量过黑衣少年几遍后,微胖“圣使”咬牙笑道:“方才兴致太好,未曾注意这坐了个活物。本来是想消遣消遣,添添乐子,不想杀生。不过你这小畜生既然活腻了,那就别活了。”那话语间透露着一股凶狠的气息。 “胆敢直呼圣祖天号,必须得死!”身后那用筷子寻衅伤人的随从大喝了声,也陡然站了起来。像极了猎人随身牵着的猎狗,似乎比那带着弓箭的猎人还要凶,还要狠。 黑衣少年未应声,只是端起茶杯送到那层黑帛下的口中嘬了一下,后又徐徐将杯子放回到了桌子上,接着冷声道:“我只问你是不是天狼的手下,你也只需答我是或不是,说这么多废话有何用。难不成你们都是废物?” 语罢又将方才放下的茶杯添满,后便寂静无声了。 微胖“圣使”那肉球一样的脸上忽然消怒意,却像是见到了百年不遇的奇珍异宝似得,显出了邪魅的笑容,道:“稀罕!稀罕!这么多年了,今天是头一遭!头一遭!” “这小子敢冒犯领主,让我去割了他的舌头!” 身后又有一头“猎狗”顶着狰狞的脸,想要上前撕咬黑衣少年。而胖首领将手一摆,那“猎狗”便也不做声了。 黑衣少年道:“既然这么喜欢说废话,我不如杀了你们,这样嘴也可以歇息歇息。” “呵呵。。。”微胖“圣使”低声恶笑一声,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杀了我。” 说罢,这胖领主猛然双臂上提运气,顷刻之间,两手骨骼竟自行移动起来,发出“咳咔”般声声异响。伴随着异响乱作,十根手指居然开始发光。这光芒属实闪耀,金灿刺眼,大厅里的人无一能逃脱的,众人皆睁不开眼。 而黑衣少年却从容不迫,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下,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等待“圣使”的手段。 少时,“圣使”那双发光的手竟如同涂了层金漆似得,变成了一副金手。身后几个侍从呆在原处未动,皆露出一副有恃无恐的笑脸,仿佛是在等待看一场好戏。 待金手成形一刹那,肥领主狂喝一声,用那双金手使出一凶招便向黑衣少年冲了过去。 那形状全部都笼罩在金光之下,常人几乎无法看清其真身。远处的“俊美男子”迅速皱眉阖眼为一线,细心地观察着这位“圣使”地本事和招式。但无论如何聚力,他也无法看清那“圣使”到底是如何发的功,怎样出的招。见识了“圣使”的本事之后,他暗自庆幸方才没有因为冲动而惹起祸灾。阻止他出手的年长同伴对他谙谙一笑,“俊美男子”默默点头示意谙其教诲。 再说这黑衣少年,见这一道金光正面刺来,不慌也不忙,他下盘一闪,整个身体也顺势躲闪到另外一侧。 那胖领主的招式虽凶狠劲足,却也稍显笨拙。他这一击未能打在黑衣少年身上,却是径直打在了少年身后的一面墙上。 由是一击方毕,金光散失。远处的俊美男子也可睁开双眼了。 只是画面复合之后,眼前的一切更叫他惊叹连连。那接了胖领主一招的石墙已被撞出一口大窟窿,砖石散落,灰尘弥漫。再瞧那残壁,竟有约两尺之厚。 两尺之厚的砖墙竟硬生生被撞出一个大窟窿,一般的练功习武之人是万万办不到的。 “觅若雪山门徒有五级,据其层级分着金、赤、紫、黑、白五种圣袍,白衣圣使属末级。想不到单单是末级的白衣便有如此功力。。。” 俊美男子用发颤抖的声音默默地自语,他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功法如此高深之人,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惊讶。 这魁如泰山般的重击实可毁天灭地,搅得周遭旋风阵起。终于,一招来回,黑帛飞落,少年露出了庐山真面。 那是一张令人见了便会倒吸凉气的脸,一双原本应该很漂亮的眸子却像个盲人一样没有灵魂。看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而实际上也只是一团嗜血的鬼火。当嗅到血腥味时便会自行点燃,当喝饱了血后便会熄灭。 “俊美男子”不由心头一紧,皱起眉头,他似乎已意识到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了。 扑了个空的肥圣使顶着满头的墙灰,怒不可遏。咆哮着金光又起,又向黑衣少年击了过来。 接招之际,黑衣少年却纹丝未动,却见乌青色的剑柄于剑鞘之中竟自行抖动起来,仿佛一只要出洞觅食的野兽。 不等那金光四射的“圣使”近身,便见一道黑影从少年剑鞘中盘旋而出,直指金光之处穿去。刹那之间,黑影与金光交错相遇。黑影化作一道乌蛇将“圣使”盘作中央,“仓”地一声沉如蛇鸣之后,又好似疾风厉雨般幻化而去,消失不见。 瞬时,一切又恢复了安静,甚至可以说是寂静。 黑衣少年依旧是站在原地,剑依旧还在剑鞘里,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剑柄映着堂灯反射出颜色怪异的光泽,静谧幽暗。胖“领主”也依旧立在方才二次发功时所在之处,一动不动。 与之前不同的是,黑衣少年嘴角挂着一丝鬼魅的笑,而胖“领主”身上的金光却消失了。红色的珠液自他的颚下一滴滴地落下,跌落在地上。由是这次地安静的出奇,故那鲜血敲打地砖的声音也是出奇的清晰。 “嗒。。。嗒。。。” 这一切都在告诉众人,这位领主永远也不会再发出金光了。 “噗通!”胖领主直直的倒了下去,足足能把地面砸个大坑。 胖领主手下的一众宵小已然大惊失色,各个都惊愕地张着一副大口呆若石头。 “看来天狼的手下也不过如此。”黑衣少年微微一笑道。 那看似是轻描淡写的微笑,却叫人不寒而栗。跑堂的店伙早已无影无踪,唯独留下俊美男子几人还围坐在原地。方才瞎了一只眼睛的同伴此刻也停止了哀嚎,仿佛已经忘记了疼痛。 黑衣少年面峰一转,对着剩下的几个“圣使”傲声问道:“天狼在何处?” 当中的一个似乎见过些大世面,惊诧片刻后便恢复了平静,他强咽了口唾沫,而后忿忿道:“敢问阁下为何事要求见祖爷?” 此言一出,远处静观事态的俊美男子也斜目扫了一眼这位开口讲话的“圣使”。老远望去,便见此人身胚虽算不上高大,却有几分威武气势。 “想必那领主死了,此人便是为首的了。”俊美男子心里暗暗思量。 黑衣少年忽地连最后那一丝笑意也收了回去,侧下脑袋,用冰雪一样冷地声音回道:“你只需告诉我他在何处,若是再说废话,我就杀了你。” “祖爷深居雪山之上已经四十余年,从未下过山,此刻必然还在雪山之上。”言语之间这“圣使”不自觉后退了几步,但凡他裸露在外的寸尺发肤皆已被黑衣少年散发出的杀气灼得伤痕累累,哪里还敢与那气势正面交锋? “可是那魑洲的觅若雪山?”黑衣少年顿了顿,又狡声道:“可是那被天狼一掌劈出的觅若雪山?” “是。。。是。。。”他一边僵硬得点头,一边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线回应。 呵,偌大的九界天下,偌大的十六洲,偌大的棂洲,偌大的乌衣国。。。就连皇帝都不敢直呼的“天狼”二字,竟被眼前这黑衣小子如儿戏般随随便便得唤着。不相信,绝不可能。。。可眼前发生的一切却又是真得不能再真。雪山上也有使剑的,但能使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的,他还从未见过。难道,这小子真的是位高人? 黑衣少年踩着轻莹如羽的步子移到了这“圣使”面前,将剑柄搭在了他的脖颈之上,低声道:“回去告诉天狼,洗干净脖子等着我。” “是。。。” “圣使”将满腔的恐惧与愤恨积压在了舌根深处,用全身的力气重复着一个“是”字。而“是”字里阴阴包裹着的是一片唇齿相杀和“等来到魑洲看你如何死法”的仇恨。 “滚。。。” 众“圣使”刹那之间作鸟兽散,分阴一群见了光的螂虫,其形狼狈至极。 黑衣少年执剑于桌几之上,懒散得躬了躬身就近坐下,唤道:“小二,如何饭菜还未烧好?” 自知一场大戏已经结束的“俊美男子”机警地收回了目光,同伴们亦饶有默契地一齐侧过了脸。黑衣少年的手段已经领略,他们不愿招惹这位“凶神恶煞”,更何况黑衣少年也算有恩于他们。 顿了片刻,便见店伙端着两道菜自后厨半颠着小跑了出来。大概是这打斗的场面见多了,这店伙反倒没了期初的惊慌,下菜,摆酒,很是从容。 乘菜的碟子下桌之隙,店伙余光斜扫过黑衣少年的脸。这一副冷似寒冬,暗如雪夜,布满了荆棘和苦难的面庞,让他不禁一惊。 非礼勿视,目光闪过。 一荤,一素,一壶酒,于案几之上,略显潇洒,捎带寂寥。 店伙在回后厨的途中被俊美男子叫住了,低声说了几句,而后俊美男子一行人便匆匆起离开,唯留下地面上尚未风干的血迹和方才始作俑者的木筷。 “胖领主”的身体横在黑衣少年脚下不远处,这却并不妨碍他进食。短短的片刻之后,酒菜已空,黑衣少年自怀中掏出几颗银币放在了酒壶旁。这银币含银亮够足,是十六洲两百余国的硬通货,到哪里都可使得。 罢了,黑衣少男便已不见了踪影。 ------------ 青颇国的遗孤 用过饭,黑衣少年又将自己的脸用黑帛遮了起来,离开了“月下居”。 原本打算叫出店伙付账,但长年来积累的警觉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将足够的钱币留在桌上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从“月下居”出来时已经是月明星稀了,街道里已没了行人,两旁住户和商家大都已然熄灯。间或还依稀有妇人的抽泣声从民宿中传来,但比方才入城时已静了许多。 又不知走了多久,整个街道都是一片漆黑了。唯有月亮还算情义,施舍些光亮在地上,让无家的人儿借着它前行。两三间酒家门口印着“红叶香”三个字旗子在夜风中飘摆不定。空荡的街道,萧索的孤影,孤独的剑柄,落寞的脚步。 黑衣少年感到了些许疲惫。 不,他不可以疲惫,他是头不知疲倦的豹子,怎么可以疲惫?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 心头忽地一阵寒凉上涌,一丝困意袭来。他累了,他找到了一处恰能容下一人之驱的角落,席地坐了下来。 背靠着不知谁家的侧角门槛,坐着石板铺成的冰冷路面。黑衣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又仰面呼了出来,由是已至深秋,天气转凉,呼出的气凝成水雾飘散于孤月余辉之下。 街道凄冷,夜空少色。残月孤影,星光暗淡。少年仰望残缺的月,自语道:“好凄惨的月亮。” 思绪不知不觉间回到了六年前,回到了一切的起点。那是一段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直到此时此刻,仿佛灵魂深处的伤疤还未愈合,依然在滴血。 他本是南界浮洲一小君国——青颇国的皇子,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荣宝。他本也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那日,他正在书房中诵读圣贤古训。忽闻屋外人声嘈杂。眼下无法继续读书,他便提袖起身放下书案出门一探究竟。门方推开,便见众宫人围作成群齐刷刷地仰起头往天上看,那形状像极了过年时看烟火的景象。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句“天上有个人”。荣宝遂仰起脸向天上看去。但他绝料不到,天上的画面竟会是他一辈子无法磨灭的梦魇。 天空上竟真的立着一个黑影子,距离他足有千丈之远。定睛细看,是一个高大魁梧的青衣男子。这人挂着深青色的长袍,一顶银发在风中摇曳,仿佛一个断了线的纸鸢。 且不说青袍长发似纸鸢,而他的人则好似一只邪魅的鬼灵飘在云端,让人即是惊奇,又是恐惧。 从未涉世过的荣宝并不知这天上何端会站着一个人,他猜想定是王公们找来变戏法的,因为再过十几日便是父王的寿辰。各路王公们变着法子在寿宴上讨好王上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只是今日这戏法,看起来阴森森的。 大约如此观奇般得仰视了不到半个时辰,便从太子宫外来了一队禁军。那领头的荣宝认得,他是父王的心腹,御前右护卫——风高懿。只见他黑着脸,皱着额头上当年击退狄戎族勇猛护驾时落下的戟伤,略显佝偻的带着一众部下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这风高懿可不是一般人,在青颇国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当初青颇国皇帝广纳贤才,通过层层考核选拔了一批文武英才。皇帝爱才惜才,赐名“文武娇子“。而这风高懿便是武娇子中的头魁!随即被国君看中,入了宫。后来屡立奇功,深受皇帝赏识,成了禁军统领。 而今日的风护卫,却没了以往的雄风,满目慌张。风护卫率人驱散了一众奴仆,快步行到了王子荣宝面前。满面凝重得道:“殿下,奉皇上的命令,末将前来带您宫!还请殿下速速将动身!” “离宫?” 荣宝一头雾水,将信将疑。 再向外殿眺去,只见各部禁军正纷纷披甲携刀压着沉重的步伐朝宫外方向赶去。以往昂首挺胸、霸气凌云的护卫统领们此刻却都似霜打了的茄子,半低着头带着部下行进,默不作声。那场景至今都让这小王子无法忘记,压抑至极。 “风护卫,你如实告诉本王,到底发生了什么?“ 宝荣焦急得问道。 风高懿低叹一口气,道:“天狼来了!” “天狼?!” 荣宝瞪圆了眼睛,错愕了片刻,抬头再向天空望去。只见天上阴云滚滚,狂风大作,周遭也是咧风阵阵,寒气逼人,让人毛骨悚然。 “风护卫说的,可是天上那个人……” 风高懿默默点头,这次第,怎一个无奈了得。 天狼一现,灭地毁天! 这几年间常常有大臣和宫人在荣宝耳边提起这八个字。 有人说天狼是天狼星下凡尘,天生神力、又无恶不作,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有人说天狼长着一张血盆大口,一张口就能吃掉十个人,且只吃童男童女,连骨头渣都不剩;也有人说天狼是从地狱来的判官,世人皆有罪,他便是来索——命的。。。 若天上飘着的这人是传说中的天狼,等待着青颇国的是什么? 荣宝不敢再往下想了。 话说青颇国君一生勤政爱民、忙于社稷,身子骨也不硬朗。先后生下四个皇子全部夭折。直到不惑之年才有了荣宝,也算老来得子,于是便宠爱有加,视如珍宝。这荣宝自小养尊处优,也就成了个怕风怯雨的习性,平日里甚至连秋蝉虫蚁爬过脚底都是要打个冷颤的。有一次,一条毛虫钻进了袖摆,愣是惊得他脸色煞白,得了半月有余才康复。 锦缎襁褓中长大的娃娃哪见过这般阵势,顿了片刻,便撑着不停打架的牙齿急道:“好好好,我们这就走!” 轿撵、细软已无暇顾及,在几个贴身侍卫的互送下,荣宝乘着御用快马香车不到半刻便已到达了皇城外西五里的驿站。 本想稍作歇息,询问父皇母后境况如何,可谁承想,荣宝在侍卫的搀扶下方离了马车双脚还未站稳,便被一股狂风掀翻在地,直在泥土坡上打了十几个滚。一众侍卫也被这股狂风吹的七零八落,丢盔弃甲。原本乖巧的御马也受了惊一样仰身狂哮了几声,拔起蹄子跑了。 脸在尘土中埋了半会,挣扎着抬起头来的荣宝一时呆住了。 只见几里以外,黑云压城,漫天飘雪。原本琼楼玉宇的皇城竟整个被大雪覆盖,俨然成了一座雪城。那可决不是什么银装素裹,而是让人脊背发寒发颤的冷白。 “父皇。。。父皇。。。母后。。。母后。。。” 荣宝浑身颤抖,向皇城方向竭力嘶喊。。。天昏地暗,痛不欲生。 ------------ 凌雪 “亥时一更,关门关窗。。。”。他鼻峰高耸,颧颌分阴,棱角凌厉,原本应该是个艳压十里八乡的俊后生。 但可惜的是这一张俊俏的脸上却布满了一道道老旧的伤疤,大多都已没了色彩。 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到底经历过什么,唯一能猜到的是他的成长定是与苦难和杀戮纠缠。